公元年,明仁宗朱高炽在位的第七年,郑和由南京出发,开始了自己第七次远洋之旅。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出海远洋。
这一年,六十二岁的郑和再次雄心勃勃,穿越马六甲海峡之后渡过安达曼海,从南印度古里向西南穿越印度洋,开辟了直达非洲的航线。郑和船队到了祖法儿、木骨都束等国,越过了赤道,穿越莫桑比克海峡到达了非洲最南端一带。
年船队由非洲返航,行驶到了南印度古里国一带的时候,郑和因为操劳过度一病不起。不久之后,也就是公元年的四月,郑和在印度南部现今印度喀拉拉邦的科泽科德附近因病去世了,终年六十四岁。
郑和去世的地方被中国人叫做古里,阿拉伯人称为为Kalicut(卡利卡特)。这是一个南印度邦国,首府为科泽科德(Kozhikode),出现于公元13世纪。这个第二侏罗王朝分离出的邦国,由印度教教徒奈尔种姓建立,这个奈尔种姓据说远祖是首陀罗,因此对印度教的种姓制度不是很感冒。
历代的卡利卡特国王都自号为:撒摩连(Samorin)—葡萄牙语发音,英语Zamorin--“扎莫林”,来源于马拉雅拉姆语SamuthriRaja,意思是统治大海和高山者。首府科泽科德是一个自由港,任何船只都可以在科泽科德停泊,补充淡水和食物。
穆斯林占据着这个国家的重要地位,通过南印度马拉巴尔海岸的阿拉伯和印度混血后裔社区的势力,科泽科德成为印度洋海上贸易的中心。胡椒和生姜是当时科泽科德主要的出口货物,中国人和阿拉伯人自古以来一直在这里经商。14世纪时中国旅行家汪大渊曾访问过古里,在所著《岛夷志略》一书有专篇纪述。
此地和郑和本人很有缘分,郑和的下西洋船队第一次就来到了这里,大明朝多次派遣使者访问古里。永乐五年(年),郑和第二次下西洋到达古里后,给国王带来了明成祖朱棣诏封古里王的敕书和诰命银印,各头目接受升赏品级冠服;郑和还在古里竖立石碑纪念:“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嗥同风,刻石于兹,永示万世”。
现代科泽科德
十七世纪初,耶稣会传教士埃雷迪亚到达南印度时,郑和在古里所立石碑还在。
郑和的船队带来了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古里国富商则会给中国人带来宝石、珍珠、珊瑚等货物。郑和的船队还把古里作为补充淡水和食物以及向西进入阿拉伯海和非洲海岸的基地。15世纪初的几代卡利卡特的“撒摩连”都和明朝关系密切,同意郑和船队在其境内建立古里官厂维修船只,建设仓库储存商品。
中国人给古里带来的是贸易和财富,以及和平的交往。郑和在古里--卡利卡特王国去世的65年以后,葡萄牙探险家达·伽马于年经好望角到达印度。
葡萄牙人则带来的是宗教压迫、经济掠夺和殖民侵略,他们不断以传教、经商、探险形式进入印度,16世纪初已在南印度西海岸占领安杰迪瓦、坎纳诺尔和科钦等地,设立总督。年,葡总督阿方索·德·阿布奎克攻占果阿,以果阿为葡萄牙人在东方的大本营。同时阿布奎克鼓励葡人与本地印度人通婚,以获取永久居住权,次年从果阿发兵攻占马六甲,从而建立起以果阿为中心、从奥穆兹起到马六甲止的葡萄牙东方海上帝国,控制该地区的海洋贸易。
葡萄牙人的举动严侵害了南印度卡利卡特、比贾普尔和哈迈德纳格尔等诸多邦国的商业利益,威胁到了南印度各个国家的独立地位。特别是主要生活在卡利卡特等地的南印度穆斯林商人社区,他们的商船经常在来往阿拉伯的海上航线上被葡萄牙人抢劫。
作为南印度航海贸易中心,卡利卡特国从一开始就被葡萄牙人作为主要打压目标,他们多次组织大规模军事反抗,失败后又屡遭葡萄牙人炮舰外交的威胁。许多先前臣服于自己的沿海小邦,也纷纷倒向葡萄牙人那边。
年,果阿的葡属印度当局企图完全垄断阿拉伯海的贸易航线,决定只允许本地基督教商团开拓贸易航路。于是,先前还能从葡萄牙人手指缝里捞点汤,勉强过日子穆斯林混血社区,便纷纷团结到卡利卡特人身边。这时,被葡萄牙人称为古铁里(Cutialeorkuthale),在现代印度语言里叫做昆贾利(Kunjali)的穆斯林海商家族出现了,在连续四代古铁里家族领袖领导下,南印度的穆斯林社区当先站出来和葡萄牙人作战。
南印度至今保留着中国捕鱼法
第一代古铁里被册封为卡利卡特的“撒摩连”的世袭舰队司令。他应该参与了对葡萄牙人商船队的多次袭击。第一代古铁里和其后的几代古铁里家族首领,努力引进西方枪炮、改造旧式的舰船结构,在卡利卡特海岸线上为海盗舰队提供庇护,并定期偷袭航线上的落单西方人商船,第一代古铁里还多次亲自带队与葡人舰队激战。
年,卡利卡特国“撒摩连”在同葡萄牙人争夺香料贸易主导权的战争中战败,葡萄牙人在首府科泽科德修筑了堡垒。卡利卡特的海军司令古铁里在此战中受伤被擒,据葡萄牙著名史学家巴洛斯(JoaodeBarros)的史书《亚洲史》第二卷记载,抓到了古铁里的葡萄牙船员第一眼看到他,就认为他是一个中国人。
船队上的葡人刚刚从中国沿海返回果阿,船上甚至还带着中国籍的船员。葡萄牙人是不会把一般的南印度穆斯林和中国人搞混的。同一时期,有法国等欧洲各地商人、探险家以及传教士接触过卡利卡特国的古铁里家族,大多数欧洲人都认为这个家族的成员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同于周围的阿拉伯印度混血社区的成员,应该是来自中国的穆斯林。
因此可以确认,这个古铁里家族,就是当年郑和船队留下驻守基地的某位船员后裔,或者是中国商人后代。在郑和船队返航时,史料记载有些船员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跟着返回中国,留驻在了西洋各地。古铁里家族的成员,在远离祖国万里之外的古里,百年后还能被葡萄牙人一眼认作中国人,说明在外形和肤色上他们依旧保留着中国人的特征,也能证明当时在南印度地区存在过小规模的中国移民社区。古铁里家族也对葡萄牙人称呼他们为中国人表示了默认,他们原先不一定是穆斯林,只是留居南印度后就和这里的穆斯林社区混居在一齐了。
这位中国人古铁里受到葡萄牙人的优待,后来被放回了卡利卡特。在年到年,古铁里还作为卡利卡特的国王“撒摩连”的代表,多次去果阿与葡萄牙总督谈判。
果阿
此后,古铁里家族的船队和葡萄牙人在海上继续恶战几十年,仇深似海,积怨极深。在公元年7月,卡利卡特的盟邦比贾普尔苏丹国和尼扎姆·沙希王朝两个苏丹国对果阿的围攻战完全失败,3万以上的印度军队被数千葡萄牙军队打败。
乘着果阿的葡人还没缓过气,卡利卡特人召回了先前派往北部助战的古铁里船队,对首府科泽科德南面的查莱要塞发起围攻。在古铁里的建议下,卡利卡特军队避免直接正面突破,也不准备用中小型舰船挑战葡萄牙人的岸防炮。这就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查莱要塞围攻战。因为有古铁里家族船队支持,围攻者可以通过水路获得所需的大部分给养。四个月的围困之后,查莱要塞的葡萄牙军队司令,80岁的老将卡斯特罗,在当年的11月正式宣布投降。葡萄牙人在查莱要塞的投降,也成为了近代西方军队在亚洲地区的首次成建制投降。
年的卡利卡特
葡人被赶走后,古铁里家族的海上势力达到鼎盛时期。最后一代的古铁里是何时接手家族权力的,没有明确的记载。年,葡萄牙卷土重来,再次打败了卡利卡特的国王,重新在科泽科德修筑了驻军堡垒。
这时,世袭的海军司令,第四代古铁里作风比较激进,卡利卡特的国王“撒摩连”则开始向葡萄牙人屈服。因此,两者发生了政治冲突,古铁里不再理会国王的掣肘牵制,更加积极主动地在海上出击,袭击葡萄牙人以及所有欧洲人船队。
此时,古铁里身边出现了一位中国特征更加明显的中国人,穿着中国风格衣服,作为古铁里的副将和助手,战斗风格更加强硬和残酷。
在《葡萄牙属印度编年史》一书中,这位中国人叫阿李(葡萄牙人称他为Chinale或ChinaAli或ChineseAli)。葡萄牙史学家卡图(DiogodoCouto)记载:阿李为一位纯正华人,生长于马六甲,是中国商人的后代。他在马六甲被葡萄牙人俘虏,变成一名在船舰上干苦力的奴隶。这些史料是卡图亲自采访了阿李,从而得到的第一手资料。
在阿李被掳为奴之后,跟着葡萄牙人的船只来到了南印度地区。第四代古铁里在葡萄牙船只上见到了这个中国少年阿李,就把他从葡萄牙人手中解救了出来。很久没有见到遥远家乡的人了,因而古铁里很喜欢这名中国少年,任命他为自己的副将。
阿李获得自由后,非常痛恨无端抓捕自己为奴的葡萄牙人,进而痛恨一切白人和基督教徒,成为一名狂热的海盗,在整个南印度马拉巴尔海岸全力出击,袭击一切挂着基督教旗帜的船只。凡是被阿李的船队在海上捕获的白人,也不管来自哪里,凡是只要带有十字架之流的基督教象征物,这人就会被带到阿李的面前。
阿李就会讯问这个基督徒:你要改宗吗?你必须信仰真主阿拉!
南印度海边
当时的欧洲人一般都信仰基督教,阿李会发明各种最残酷的刑罚来迫使他们改教,不改教那就会活活折磨致死。如此这般,古铁里及中国副将阿李在印度洋上坚持了做了十多年的海盗,他俩的海盗船队对葡人的印度洋贸易航线起到了有效的破坏。因此,葡萄牙人将他们视之为南印度的劲敌。由于古铁里和阿李两人各种针对基督教徒的残酷刑罚也闻名于世,同时获得了“葡人之驱逐者”及“基督教徒之喋血者”的外号,大名一直传播到了欧洲。
年三月,忍无可忍的葡萄牙人从葡属亚洲调遣了人手,组织了一支远征队,在卡利卡特登陆后直掏古铁里的家族世袭领地--科塔加尔(Kottakkal)堡垒。这个科塔加尔(Kottakkal)地方是典型热带雨林气候,现在是印度喀拉拉邦的旅游胜地,网友们随手一查就能看到那里的美景。这时,卡利卡特的统治者“扎莫林”已经与古铁里家族闹翻,在葡军进攻科塔加尔(Kottakkal)堡垒的时候,卡利卡特人没有任何反应。
葡萄牙人的第一次进攻被古铁里的部队彻底击溃,在密林中和堡垒下,葡军被打得大败而返,死伤过半。
第二年,葡萄牙将领安德烈.福塔特.德.蒙卡多(AndreFurtatodeMendoca)再次组织军队,进行对古铁里世袭领地的第二次远征。这时的卡利卡特国统治者“撒摩连”彻底成为了葡萄牙人的附庸,卡利卡特军队以镇压古铁里家族反叛为名出兵,和葡萄牙军队联盟了。
两家的联军在年一齐进攻古铁里的家族世袭领地--科塔加尔(Kottakkal),被自己人背刺的古铁里家族最终被击败,世袭领地科塔加尔堡垒被攻占,古铁里和其副将作战到底,最后被葡军俘虏,囚于果阿。
他俩被关在果阿牢狱中的时候,日后出版了葡属亚洲史的葡萄牙史学家卡图(DiogodoCouto)曾特意前来会见他们。在还没被葡萄牙殖民当局判死刑时,卡图极力劝他俩改奉基督教,归降葡萄牙。
古铁里完全不理会卡图的劝告,坚持到底,被判死刑并上了断头台。最后一代古铁里在死之前依然大义凛然,勇敢而镇定,威风凛凛,从而使得台下那些他的敌人也为之景仰。
中国人阿李在几个月后也被判死刑。阿李其实有机会活下来,他在果阿牢房里已经被传教士劝导,信奉了基督教,受了洗礼,教名为巴托罗缪(Bartholomew)。但是他拒绝向葡萄牙人投降,甘愿与其首领古铁里一齐同归于尽。
据卡图记载:“他说自己熟知教仪,但愿受洗礼,只因信奉上帝,并不是因怕死或希望缓刑而变为基督教徒。”中国人阿李宁死不愿意投降葡萄牙人,他是带着轻松愉快的表情走上死刑台的,始终没有对葡萄牙人求饶认罪。当其受刑时,果阿神甫米索高地亚(Misericordia)及一班教童随之,为其祈祷唱圣诗,死后其尸体被埋于果阿教会的墓地。
征服华人阿李的葡军将领安德烈.福塔特.德.蒙卡多成为葡人在印度的传奇式英雄之一,其实他也有一名中国人秘书。法国旅行家让·莫奎特(JeanMocquet)曾为福塔特.德.蒙卡多的随身医生。当福塔特于年回国时,因病死于海上,莫奎特将这个葡萄牙将领的战争生涯记载在他写的《航海记》一书中,相关记载来自于福塔特的华人秘书。
这位中国籍秘书名叫曾佩(Jan.Pay),他详细记录了关于安德烈.福塔特与南印度的中国海盗首领古铁里,以及其副将阿李相关作战经历。这些关于中国人是如何与葡萄牙人作战的记录,一直保留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