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阅
曼努艾尔·德·奥利维拉非常能活。他出生的年,离卢米埃尔兄弟第一次放映《火车进站》才过了十来年,在他有志于做电影演员的少年期,电影还是无声时代,他年导演、制作并使其一举成名的短片《多罗河上的劳工》也是无声电影;年他以百岁高龄携新作《安吉里卡奇遇》第N次角逐戛纳时,摄影机已进入数字时代。他是唯一从无声电影走进数字电影的国际大导,这简直是个奇迹。
在日前举办的上海电影节上,这位葡萄牙国宝级大导在古稀之年完成的佳作《弗兰西斯卡》以油画的质感、先锋的配乐、虐恋的剧情让观众体会到葡萄牙贵族的颓废奢靡与精神空洞。
导演真的“家里有矿”
奥利维拉一辈子不差钱,双亲干着资金雄厚的实业,还拥有大量农田,尽管他是高产电影人,中间却息影多年,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理家族企业。说到底,尽管他的电影眼一开始注视的是劳苦大众,也喜爱卓别林,但他最了解的还是自己所处的阶层。
他拍摄《弗兰西斯卡》,既不会偏袒着歌唱葡萄牙没落贵族的生活方式,忽略他们心灵终会腐朽的普遍现象,也不会盲目仇富,将上流社会的人塑造成个性扁平道德败坏的靶子。他就像书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可以自由无碍地写他父母和他都了解的光面与暗面,尽管在他的幼年,一场推翻君主制的革命将清扫这一人群最后的残骸……
奥利维拉拍摄《弗兰西斯卡》()时,已是个古稀老人,他的御用编剧奥古斯蒂娜·贝莎-路易斯也只比他小十几岁,如今也快成百岁老人,《弗兰西斯卡》亦改编自她的小说。他们不是迷恋旧时代,而是认清了旧时代必然覆灭。期待看到维斯康蒂的《豹》、亚历山大·索科洛夫的后半截《俄罗斯方舟》的人,会非常失望,因为奥利维拉展示的那个华美世界是狭窄、逼仄、异常、孤寂、冰冷、炎凉的,似乎帘幕关上,就要捉襟见肘,露出他们对家财散去的绝望,以及心灵的空洞里钻来钻去的虱子,似乎街市打开,就不再有人认识这些贵族浪子和温室花朵。
《弗兰西斯卡》里的贵族青年何塞·奥古斯托、他的作家朋友卡米洛、富家少女弗兰西斯卡(范妮)这两男一女的三角关系,令人想起《战争与和平》的三主角设定。然而奥古斯托没有安德烈的德行和深情,卡米洛没有皮埃尔的宽厚和善良,范妮没有娜塔莎的活力和韧性,《弗兰西斯卡》里的三个人,正是这些词的反面,冰冷无德的男人和他阴险狡诈的“朋友”,与上流社会一道,折磨死了一位体弱的姑娘。
竟有这样的人吗?小说和电影都源自一桩真实故事,奥利维拉甚至在妻子的协助下搞到了范妮原型的书信。他在片头放字幕强调背景,那是十九世纪中叶,巴西独立,葡萄牙王室惊恐,上流社会分崩离析,贵族青年找不到生存目的,只好在情场的追逐游戏里醉生梦死。
“爱”在帝国衰败阶层没落时
这个因果关系似乎很难说服早已脱离当年语境的今日青年,但我们可以琢磨一下葡萄牙的特殊性,它曾是欧洲殖民强国,海外资源养活国内贵族阶级,到影片故事时期,随便一条街上还走动着很多个男爵。巴西也许是它所依赖的最后一个养料包,葡萄牙的处境孤独而尴尬,海外只有巴西和莫桑比克等少数非洲国家说葡萄牙语,不只贵族阶层要消亡,在经济、文化全球化尚未打通世界经脉之前,这门语言都岌岌可危。
彼时彼国的青年,举目是低矮的天花板,电影开头以谈论死讯的一封信开始,结尾以数封信件和奥古斯托的死讯结束,闭合的空间里是闭合的人际圈,奥利维拉只讲了几个人匆匆几年的故事。书信是关键,也是这个闭合社会合力制造范妮悲剧的方式。
带范妮私奔的奥古斯托,把她困在家里,自己却四处游走,私会旧相好,范妮以书信倾诉苦闷,本就对私奔行为嗤之以鼻的社交界,把范妮的信件复制流传,奥古斯托不只怀疑不肯交代写信对象是谁的范妮的心意,而且认定自己尊严受损,长期对她冷暴力。他们靠双方代理律师举办的婚礼就像一场葬礼,今人觉得荒诞。奥利维拉使用重要的台词讲两遍,人物似乎对着观众说话又似乎游离在他们内心的某个时空,定格群像场面等舞台剧方式制造离间效果,使我们的观影过程就像亲历一场针对旧时代怪现象的论文答辩会。
闭合世界里,年轻人的精力需要出口。奥古斯托效仿拜伦,常“陷入爱河”,亦随时抽身而去,美丽的姑娘站在他面前,他不会爱上,不会珍惜,除非她被别人追逐,他才能立即生出竞争好斗的征服欲和虚荣心。所以他做了美艳社交名媛的十几个情夫中的一名,也是在卡米洛对范妮献殷勤的瞬间,奥古斯托从他早已失去兴趣的范妮的姐姐身边离开,转向追求范妮。他“恋爱”计划是:撩动春心,征服之,再抽身,欣赏这朵花在爱而无望的无形牢狱中枯萎。奥利维拉明确指出这种唐璜行为是没有灵*的人做出的残暴事,尽管是借更残暴的卡米洛之口说的。
乱世塑料兄弟情
卡米洛和奥古斯托可谓彼此需要又深知对方阴暗内心的塑料兄弟,钱财所剩无几的奥古斯托帮卡米洛还债,后者却一边带头散布范妮的信件离间这对情侣,一边到处讲奥古斯托的坏话。如他所言,写小说的人不会中文艺*,读小说的人才会。他冷静地因嫉妒而作恶,旁观自己觊觎而不得的少女,被迷恋书中浪漫与逐爱荣光、家暴范妮却在她母亲面前扮深情的奥古斯托,折磨成一具恍然病躯,空茫地睁着猫头鹰般的大眼睛。最离谱的是,范妮抑郁而终后,卡米洛要医生验明她的童贞,而奥古斯托还在追查她的旧情,卡米洛早就知道,在奥古斯托的头脑里,死亡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这是愚蠢的执念,但这执念也要了奥古斯托的命。
体弱的范妮,也非空壳少女,她读书,写诗,更有诗人的勇气,决然投身她认定是“一种瘾”的强烈激情,她知道连私奔时都要迷路的奥古斯托是个百无一用的人,知道她的抉择会带来被家人,甚至整个上流社会抛弃的社会性死亡,但还是将她的爱毫无保留献给了他。这种“像上帝一样”的爱太沉重,是他不熟悉也不能接受的。将爱情视为信仰,注定悲剧。
奥利维拉对似已疯癫的奥古斯托的描写很有意思,他把范妮的心脏挖出来放到祭坛上,口中念念有词,又摔碎器皿,将心脏捧在手中,再配合他面前女仆的惊恐画面重述这一过程,绝望气息扑面而来。奥利维拉始终爱先锋化的表述,因为最初影响他的默片就是先锋的(那时的电影已探索完影像的几乎所有表达方式)。影片的配乐也是阴冷的先锋实验乐,就连烘托范妮之死悲伤氛围的管弦乐,也有发潮磁带的质感,扭扭曲曲,听上去霉味十足。
今人观古,仍能警惕地审视周遭,这些青年并不陌生,可谁希望自己生来就是卑鄙者或可怜虫呢?
本文来源:北京青年报